如何在不如意十之八九的短暂一生中获取生命的能量,体味困顿后调中的一丝甘甜——
是时候服用一点“布劳提根”了
《在西瓜糖里》
(美)理查德·布劳提根 著
王伟庆 译
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版
《梦回巴比伦》
周苑 译
《霍克林之妖》
唐珺 译
《天上掉下个大草帽》
刘博宁 译
《去蒂华纳做手术》
徐娅子 译
《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
李望鹭 译
美国诗人、小说家理查德·布劳提根单臂环抱打字机、抻腰扭胯于荒野路径中的经典照片,最近又出没于京城的图书市集和书店门口。拿布劳提根作“门脸儿”,市集和书店的定位一目了然:既不乏高尚且难以名状的独特文艺气质,又兼具了大众牛马碎碎念“嘴替”的亲民属性。如果活到今天,这位带有鲜明年代感的作家无疑会成为互联网世界的流量之星,而这一点或许他早就预料到了,因此才会写下,“我们所有人在历史上都有一席之地。我的位置在云上!”
布劳提根一定喜欢这个冷笑话,一如他作品中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在小说《天上掉下个大草帽》里,他写道:“他们就像一台坏的吸尘器,只有爱因斯坦才能修好。她希望下一任男友是一把扫帚。”《在塔科马度过的童年》这首诗里有他对童年的孤独臆想:“如果一扇门/安在/它的侧面,/你可以当一艘潜艇的船长。/发射一!/发射二!/如果一扇门/悬挂在上方,你可以/打开它/并走进/厨房。”门的意象,也出现在他对开枪的比喻中:“一颗巨大的子弹缓缓地飞出,就像是一个胖子在开门。”他似乎已在预演自己被一个“开门的胖子”终结的49岁的生命。
他也写爱情的绝望与失落,这似乎也是他诗歌灵感最重要的来源。在《猫》里,“我注定在你的梦中成为/诗人,像夜雨那样不停地落下。”《夜》里,“我去到城堡见女王。/她正在花园里焚烧花朵。……/花瓣被点燃,烧起来/像一个天使的衣裳。/我掏出一把刀割下我的手指。/‘那些花朵,’她微笑着说,/‘它们燃烧起来不是带着美好的光芒吗?’”
那些残酷而真实的经历,在文字中化解,变得轻盈且充满趣味。而这似乎正是我们喜爱布劳提根的缘由。“布劳提根的作品很像一个你想结交并且与他一起干掉六罐啤酒的人。”在所有评论中,这一条最为中肯——谁不想拥有一个轻易将生活化繁为简,从不纠结内耗的幽默乐观的知己呢,即便他只存在于文字里。
2025年5月,布劳提根创作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五部小说的中文版组合面世,包括《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一部公路片》《去蒂华纳做手术:一部1966年的罗曼史》《天上掉下个大草帽:一部日本小说》《霍克林之妖:一部哥特式西部片》和《梦回巴比伦:一部1942年的私家侦探小说》,这位公认的“首位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始终以其简洁和生活化的语言风格,表达对生命、死亡、孤独、性等人类核心问题的深度关切。而这也是他在2025年地球的另一面依然能够契中我们的神经,保持阅读热度的原因。
“是时候,去混合句子/句子和泥土,太阳和标点,雨水和动词/是时候,虫子穿过问号/是时候,群星照耀萌芽的名词上,露水凝结/在段落上。”这是2023年春天“联邦走马”再版布劳提根诗集《请你种下这本诗集》时,在其中一种附赠花种的包装袋上印制的诗句,自然与文字的美好,集结于此,而无论在曾经的春天还是此刻的初夏,我们都需要布劳提根这味“疏肝利胆”的药剂,来拯救枯燥且无聊的生命日常。如若路遇那个独立于荒野中的怀抱打字机的怪异嬉皮士,一定要记得暂时停下来,与之同游一程,让他告诉我们,如何在不如意十之八九的短暂一生中,获取繁茂的创造力和生命的能量,体味困顿后调中的一丝甘甜。
把生活调整为“布劳提根式”的存在
20世纪60年代,作为布劳提根小说首作的《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面世时,他的一位诗人朋友说,彼时常常接到布劳提根长长的电话,内容大体是“不行我要红了,咱们可能是最后一次这样说话了”。显然,小说被作家寄予厚望,出版方把它寄给艾伦·金斯堡、威廉·巴勒斯、诺曼·梅勒、约翰·斯坦贝克、索尔·贝娄等一众名人,给他举办了风光的新书发布活动。结果首版仅卖出了743本。这一年布劳提根还做了件好笑的事,他跟好友一起创办了文学刊物《Change》,卖得很便宜,25美分一本,但可以255美元订阅85年,按照布劳提根当时的年纪,他应该是打算活到114岁,这本杂志只出了一期即停刊。此举的荒诞感像极了他小说里的情节,总是充满意外,且无果而终。
布劳提根还是凭借《在美国钓鳟鱼》走红了,首印销量200多万册。不过好景不长,20世纪60年代结束后,他渐渐被遗忘——正确的表述应该是,主流文学圈从来没有接纳过他,直至1984年他饮弹自尽。
近日的一次新书分享活动中,布劳提根小说的译者之一唐珺分析了布劳提根小说曾经昙花一现的原因:“每一种有生命力的文学都面对同样的问题,当人们将自己的写作视作一种简单纯粹的表达,却不为它附加任何观念的时候,评论界会直接忽视掉它的力量,因为它不具备便利的“可编辑与可收容性”,尽管它们仍有可能获得读者的喜欢。而当这些文学一旦成型、成名,就会面临被一种文学史观念收编的风险。布劳提根宣布他的‘每本小说都是一个不同的类型’,这是一种典型的反制措施。”
在短篇小说集《草坪的复仇》里,那些碎片化的精悍表达说明了这一点。与草坪和梨树较真的杰克,用蹩脚语法句子敲打美国文学大门的锯木厂看守人,不明所以去往梭罗小镇中途的咖啡馆见闻,闯入一座“女巫”房子的熊孩子……你会发现,那些没有结局的生活片段组合起来,似乎拼贴出对往昔生活的一种怀想,不可名状的透着淡淡哀伤的情绪……而它们显得没头没脑,无法归档。
长篇也是特别的存在,布劳提根将小说切割成标题化的内容,像是一系列日记或短篇的合集,所有的描述、评论一闪即逝,就好像他根本不指望把这些东西说明白。而正是那些未说明的言外之意,让人意犹未尽,我们好像总是被引向未知的空间。但正是这些没有结局的故事,实则最为贴近我们的现实生活。或许现实中的我们也理应如同布劳提根小说中的人物,并不期许任何形式的结局,那一帧帧图景本身即是我们曾经存在并依然生活的实证。布劳提根发明了一种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崭新文体——“理查德·布劳提根式的存在”。
如评论所言:“当我们垂垂老矣时,人们会写布劳提根(Brautigans),正如我们现在写小说(novels)一样。”无视结局,活在当下,生活之于我们,便是布劳提根式的存在。
学会读取平凡中的离奇面貌
当我们阅读布劳提根,会有一种不同于阅读普通小说的特别感受,就好像平凡的日常突然间被施了魔法,展现出做梦也想不到的离奇面貌。
《在美国钓鳟鱼》里,他这样描写垂钓时的情景:“有一次天将黑了,我还没回家,正在河里洗着我钓上来的鳟鱼。我突然想走到穷人的墓地去,拔些草,再把罐头瓶子和易拉罐收集起来,还有那些墓碑,那些枯萎的花,那些地里的虫子、野草和土块,把它们带回家,与鱼钩钳在一起,再挂上一只苍蝇,然后扔向天空,看着它飘过层层白云,去往夜空中的繁星。”大自然的美景中夹杂着一只在白云与繁星间飘荡的苍蝇,这很“布劳提根”,总是将纯粹美好的肥皂泡戳破,让你重新跌落平凡甚至不那么“雅观”的现实之中。
再比如小说中的另一处描写:“这条鱼再次钻进了水里,通过钓线我能感觉到它生命的力量。那根线就像一种声音。它像一座鸣着警笛的救护车正径直向我冲过来,红灯闪烁,然后它再度消失不见,只留存在空气中,成为一种防空警报。傍晚,当这些电话亭开始变得昏暗,我打卡,然后回家。那条鲜鱼成为我的晚餐。裹上玉米粉,涂上黄油,煎炸,它的驼背吃起来像埃梅斯拉达之吻一样甜。”实在太过浮想联翩。
他的诗歌同样异曲同工,《河流的回归》里,他再度为自然抒情:“所有的河流都奔向大海/但大海并没有满溢/它们来到出发的地方/在那里,再次回归/……/音乐像时钟的呼吸在大地上起伏/那里的孩子喜爱蜘蛛/让它们在头发里安睡/一阵慢雨在河面上嘶嘶作响/像一只装满油炸鲜花的/平底锅/每一滴/雨/都使海洋/再次诞生。
安睡在头发里的蜘蛛,油炸鲜花的平底锅,意象突兀到不合时宜。而这依然很“布劳提根”,具有一种怪异的幽默感。他的奇思中往往带着一点疯癫、残酷的意味,荒诞、反讽、神经质,与田园牧歌般的宁静回忆相映成趣,这次它被评论家们归档了——“酒徒们的瓦尔登湖”。据说他短暂人生的后半程始终在宿醉中度过,所以,所有文字似乎都有迹可循。
然而,一旦我们具备了此种在平凡中读取离奇的能力,一切似乎都可迎刃而解。在小说《去蒂华纳做手术》中,他说:“我觉得我们有能力将生活调整为一种‘活在当下‘的新模式。这样在面对一些突发的困难状况时,就可以平静地走下去。就像话剧演员一样。”在《梦回巴比伦》里,他成为我们所有人的嘴替:“‘这下我该怎么办?’我说。‘比如上个班呢?’木头腿说,‘很多人都可以上班的。那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 他以极简笔触加上诗人独有的想象力,将日常生活写得妙趣横生,用带有悲伤的幽默为读者扫去现实的沉闷,处处洋溢着超现实的意趣。而此时的他,亦如同每个在平凡中无所适从者的人生导师。
“生活就是一个玩笑,理查德就是那个赤脚僧人,他来告诉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吧,一切都不会好起来;但还是干一杯吧,再慢慢地吸一口甜甜的、巧克力味的烟草吧。”著名摇滚乐队的吉他手布莱克·弗朗西斯在为《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所作的序言里说出我们需要布劳提根的根本原因。无论布劳提根的真实生活多么潦倒,但在他的小说里,没有什么能够难得倒故事中的人物——
正如译者唐珺所言,“这些人物好像一直都是那么自在和满足,他们也总能看到美丽的事物和这些事物的纯洁本性。但我们好像难以这么愉快地应对糟糕的事情,我们好像总是生活得比较用力。”所以你会发现,在布劳提根的故事里,主人公接受了自己平凡的限度,他们的遭遇就停留在短短几行文字里,没有期待中的超越,而他们因此具有了平凡中的离奇面貌,也因此真实而充满生机。
躲进自己的“西瓜糖里”
1984年,嬉皮士们的前文化偶像布劳提根离世,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个著名的前嬉皮士史蒂芬·乔布斯发明了第一台Mac电脑。而人们发现,《乔布斯传》里有一章的标题名为《爱的恩典机器》,出自布劳提根一首著名的诗《爱的恩典机器照管一切》。而根据未经官方证实的说法,苹果公司的系列产品命名,均受到布劳提根小说《在西瓜糖里》的故事发生地“我的死”(iDeath)这一名称的启发。
必须提及的是,布劳提根在《在西瓜糖里》营造了一个奇妙的小世界,而它也极大影响了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构思。这本初版于1968年的小说,居然没有书名,而不得不以小说开篇的句子代替:“在西瓜糖里,事情一次又一次发生,就像我的生活发生在西瓜糖里。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情,因为我在这儿,你在远方。”“无论你在哪里,我们都必须尽力而为。要去的地方这么远,而我们除了西瓜糖里又无处可去。我希望这样说清楚了。”是否感受到简洁叙事中潜藏的诗意?当年《纽约时报书评》以“一部神秘莫测甚至可说超凡缥缈的小说”来形容它,称其无法一言蔽之。
小说中的“我”住在“我的死”附近的一间棚屋里。“我”能看见窗外的“我的死”。它美丽。“我”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它,触摸它。现在,它是冰冷的,就像孩子手里的一样东西在转动。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东西;棚屋很小,但却和“我”的生活一样舒适、令人满意。和这儿所有的东西一样,它是用松树、西瓜糖和石头造的;我们的生活是用西瓜糖小心翼翼地构造的,然后用我们的梦沿着松树和石头铺出来的道路前进;我们用西瓜糖在这儿生产出很多东西——“我”会告诉你们——包括这本在“我的死”附近写的书,所有这一切都会进入西瓜糖,并在那儿漫游……
西瓜糖里的世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空间,布劳提根书写的是一种关于文学的可能性,也是他头脑中的“怪东西”,而这个由头脑中的怪东西组成的世界,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从小到大所感知和臆想的那个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在小说家朱岳为这部小说所作的导读中,他写道:小说最为怪异之处,可能在于它将死亡主题与一种充满想象力的童话感融合在了一起——书中遍布死亡的情节与意象;但同时,那每天变换色彩的太阳、西瓜工厂、蔬菜雕塑、灯笼、小桥、鳟鱼、肉面包、胡萝卜,以及善恶分明的人物、典型化的职业(医生、教师、工头)和简单到近乎天真的对话,又营造出一个童话的背景。
这也成为布劳提根最常见的叙事策略:每写到死亡等沉重话题,总会被某种稚拙的插曲打破,抱之以似是而非的玩笑。这像不像现实中无法正视严肃命题的你我?“布劳提根的笑声从不尖利,它总是温柔、舒缓,伴随着那些闪光、悦耳、微凉的事物,由被梦幻包裹的伤口中发出。”2025年,我们依然可以像布劳提根一样躲进自己的“西瓜糖里”。(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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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逸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