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的消息时，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以下简称“海洋所”）研究员俞志明，正在位于青岛西海岸古镇口园区的会议室开组会。团队成员顿时沸腾了起来，祝贺声此起彼伏。
园区里的同事们也纷纷发来祝贺，大家不约而同改称他为“俞院士”，这真让他感到有点“不习惯”。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青岛人，他小时候在海边玩耍，长大后在青岛求学、工作、生活，“对大海始终怀有一种情结”。
1989年渤海发生的一次大规模赤潮，把他引上了赤潮治理的科研之路，他提出的改性黏土治理赤潮的理论与方法，成为保障全球近海生态安全的“中国方案”。
“我经常自称为赤潮‘消防员’，为什么这样称呼呢？因为赤潮作为一种生态灾害，就像大海里的‘火灾’，迫切需要类似‘灭火器’的方法来治理它。而自己的工作正致力于此，扮演着赤潮‘消防员’的角色。”
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的第一时间，俞志明接受了记者采访。在他看来，“能够利用自己的技术治理赤潮，成功保障生态安全，是最开心的事”。
下一步，他将继续带领团队推动赤潮治理的“中国方案”持续走向世界，展现中国在全球海洋命运共同体中的智慧与担当。
俞志明
01
大海里的“火灾”
记者：您是山东青岛人，后来进入海洋领域是否跟生活在这座滨海城市有关呢？是什么契机，让您决定投身海洋生态环境保护领域的？
俞志明：作为土生土长的青岛人，我小时候就经常在青岛第一海水浴场等海边玩耍、游泳。长大后，我又在青岛求学、工作，对大海始终怀有一种情结，而且越来越深。
说起来，我与赤潮结缘始于上世纪80年代末。1989年，渤海发生了一次大规模有害赤潮，导致了大量养殖生物死亡，经济损失高达两亿元人民币。
当时的两亿元可以说是个天文数字。面对绝产的网箱，我永远记得养殖户们绝望和欲哭无泪的表情。那次赤潮引起了各地政府的高度重视，恰逢我从中国海洋大学博士毕业，就投身于赤潮研究中，走向了赤潮治理的科研之路。
记者：赤潮被称为“红色幽灵”，如何看待这种生态现象？
俞志明：赤潮是指海水中一些浮游植物爆发性增殖，导致生态系统结构与功能破坏的一种有害生态现象。由于赤潮生物（几微米到几十微米的单细胞藻）带有颜色，其中红色最为普遍，爆发时导致水体变红，俗称赤潮，也被称为“红色幽灵”。
实际上赤潮不都是红色的，它因藻种而异——有的是粉红的，有的是绿色的，有的是褐色的。其中，夜光藻大规模爆发时，在海水中呈蓝色，被称为“蓝眼泪”。
赤潮古来有之，它原本是海洋生态系统自我调节的一个自然过程，但是在人类活动的影响下，特别是在近海富营养化驱动下，它在全球爆发的频率越来越高，规模越来越大，损失也越来越严重，已成为目前全球近海最为严重的海洋生态灾害。
赤潮发生时，可以堵塞海洋生物呼吸系统，导致其窒息死亡。赤潮生物死亡分解时，可以耗尽水体的氧气，造成无氧区。
更有甚者，很多赤潮藻会分泌藻毒素，不仅可以杀死其他生物，而且可沿着食物链传递，最终威胁人类健康。
俞志明（右一）指导改性黏土治理赤潮技术开发。
记者：治理赤潮的难点在哪里呢？
俞志明：赤潮发生时往往呈现爆发速度快、规模大等特点，所以我们说赤潮就像海里的“火灾”，迫切需要类似“灭火器”的方法来及时有效地控制它。
多年来，国内外治理赤潮的基本逻辑就是杀死赤潮生物。但它要求：第一，起效快、成本低；第二，杀死赤潮生物的同时，对非赤潮生物不能产生影响；第三，环境友好，不能带来二次污染；第四，不能“赶尽杀绝”，要让它维持在正常水平，以保持生态平衡。
但实际上，找到一个同时满足上述条件且能够实现大规模应用的方法寥寥无几。所以，长期以来赤潮治理是一个国际难题。
02
国际首创治理赤潮技术
记者：您最早开展赤潮治理研究时，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俞志明：海洋所是我国从事赤潮研究最早的科研机构之一。但是在我进入海洋所工作之前，赤潮治理研究还属于空白。我在研究生期间学习的是黏土的表面吸附作用。因此，在我刚进入海洋所时，便被治理赤潮的黏土方法所吸引。
当时，国际上早已有人提出用黏土法。治理的原理是：黏土颗粒和赤潮生物碰撞后，将赤潮生物絮凝沉降下去，导致其死亡、分解。这在科学上称为“絮凝作用”。
但使用天然黏土治理赤潮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治理效率太低，每平方公里要用100至400吨。面对动辄几十、上百平方公里的赤潮时，也只能望“潮”兴叹，难以推广。
俞志明团队研发出一系列赤潮治理专用装备，形成了从材料、装备到标准的综合技术体系。
记者：我们是如何一点点突破的呢？
俞志明：我们在国内外搜集了几十种黏土，研究它们对赤潮治理效率的影响。结果发现，不同种类的黏土治理赤潮的效率确实是不一样的。
经过反复验证、分析，我们最终发现了其关键原因——黏土的表面电性导致治理效率的不同。
这一发现，不仅解释了不同种类的黏土治理赤潮效率有差异，更重要的是戳破了为什么天然黏土治理赤潮效率低这层“窗户纸”——因为它们都带有负电，负负相斥！
由此，我们提出了一个大胆假设：能不能把黏土表面的电性改一下，从负电转成正电，这样其与赤潮生物的静电相斥将变为相吸，从而破解黏土治理效率低的难题。
记者：后来的结果，验证了这个猜想？
俞志明：没错。天然黏土经过表面改性之后，从负电变成正电，它的治理效率提升了几十到几百倍，每平方公里所用的黏土量大幅下降，由国际上的100至400吨降到仅需4至10吨。结果非常令人振奋！
而且它的沉降速度也加快了，沉降过程从原来需要几小时缩短至几十分钟。并且它绿色环保，对非赤潮生物无影响。
由此，我们在国际上首创改性黏土治理赤潮的理论与方法。所谓改性黏土，顾名思义就是改变黏土的表面性质，该方法突破了天然黏土治理赤潮效率低、用量大、淤积重、难以大规模应用的国际难题。
03
保障青岛奥帆赛的举办
记者：实验室成果出来后，推广过程顺利吗？
俞志明：2005年出现了一个机遇。当时正要举办全国十运会，但水上运动比赛水域却发生了蓝藻水华，水体表面绿油油的一片，像一层油漆，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当时组委会翻遍了各种资料，找到了我们，希望用我们的方法试一下。我当时既高兴又忐忑，检验我们技术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但又担心出现问题。
当时我率领团队顶着40℃的高温，开展了系统治理工作。经过反复喷洒改性黏土，水华慢慢地消失，水体渐渐地清澈。
虽然那时身上沾满了泥土，但初战告捷，极大地增强了我们的信心，标志着我们的技术正式从论文走向了实践，标志着改性黏土技术成为真正的赤潮“灭火器”，我们也成了真正的赤潮“消防员”。
在这之后，改性黏土治理赤潮技术伴随国家各项重大工程和重要活动，在全国沿海广泛应用。
2008年奥运会，帆船比赛在青岛举办。开幕前一天，却发现距离奥帆赛场不远的地方发生了大面积的赤潮，大约有86平方公里，且正向比赛区域扩展。
组委会要求我们在比赛前的30多个小时之内消除赤潮。
8月8日晚上，当大家都在家里观看奥运会开幕式的时候，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海上，将一袋袋改性黏土撒向大海，阻止赤潮向比赛海域蔓延。
那天夜里，我们出动了40多艘船，喷洒了320吨黏土，连续工作二三十个小时。8月9日，当水色恢复正常、赤潮警报解除时，我们心里由衷地感到自豪和骄傲。
2008年，改性黏土治理赤潮技术在青岛海域应用，保障奥运会帆船比赛举行。
记者：科技成果转化到产业上，总会遇到各种问题。赤潮治理技术能够很好的推广应用，您认为有怎样的启示？
俞志明：目前一线的科技需求非常多，有时一线的需求并不一定需要多么高大上的成果。
作为一线的科研人员，我认为科研与现实需求不能脱节，解决关键的需求问题，并将其推广应用，当你真正解决现实需求问题时，会有一种成就感和自我价值的体现。
对科研人员的考核机制应该在这方面强化，促使更多的科研成果落地。
04
打造“赤潮灭火器”
记者：我们研发的技术不仅在国内推广应用，而且也在国际上引起了关注，很多国家纷纷前来“取经”？
俞志明：是的。第一个是智利，智利是全球三文鱼生产第二大国家。2016年上半年，智利近海爆发了一次大规模赤潮，重创当地三文鱼产业，导致大约2700万尾的三文鱼死亡，经济损失高达10亿美元，并引发了社会动荡。
当年12月，智利派出了一个20多人的代表团，来到海洋所学习改性黏土技术，通过现场考察和实际演练，与我们签订了多份合作协议。
2017年的12月，改性黏土技术正式走出国门，当地媒体赞叹：这是中国制造的赤潮“灭火器”。
记者：除了智利，还有哪些国家用上了咱们的改性黏土技术？
俞志明：智利之后，秘鲁也来主动寻求合作。当时，秘鲁爆发了有毒赤潮，导致紫扇贝大量死亡。
我们根据这种赤潮的特点，有针对性地研发了能够降低藻毒素的材料，通过在黏土颗粒表面接上一些能够降毒的“功能模块”，专业术语叫作官能团，能够使赤潮毒素下降80%。当地政府对我们的方法非常肯定，赞誉我们给秘鲁乃至世界的近海养殖业带来了福音。
这之后，该技术相继在美国、马来西亚、土耳其等国家开展了示范应用，为世界各国赤潮治理贡献“中国智慧”，也确立了我们作为“国际赤潮治理领域的引领者”的地位。
赤潮应急处置技术荣获国家技术发明奖二等奖。
记者：由此来说，我们对黏土表面进行“改性”，改的不仅仅是表面静电性质。
俞志明：是这样的。最开始研发改性黏土技术，出发点是提高治理效率、降低治理成本，改的是黏土的表面静电。
后来根据不同的场景需求，不断进行功能化的改造，比如我们把它的表面接上一些大分子，就像一只章鱼伸出很多触手一样，根据赤潮生物的大小，编织形成一个网，自上而下地去除赤潮生物。这样既符合赤潮基本发生在表层的生物学特点，也避免了将它们“赶尽杀绝”。
所以你问，我们改性黏土技术是什么时候成型的？这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因为技术一直在进步，一直在成型。
记者：黄海浒苔绿潮爆发多年，能否使用改性黏土技术进行治理？
俞志明：浒苔和赤潮有截然不同的特点。赤潮藻属于单细胞藻，其尺寸为几微米到几十微米；浒苔属于多细胞大型藻，因此不能利用单纯的絮凝作用将其沉没。
目前来看，浒苔成长起来后，打捞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浒苔在生活史上有一个阶段被称为微观繁殖体。这个阶段它的尺寸和赤潮生物差不多，我们能否在这个阶段使用改性黏土技术，使其絮凝、下沉直至死亡？
关于这个研究，我们已经开始了尝试，在实验室里取得了一些进展，希望在未来有机会到现场试一下。
记者｜李勋祥 编辑｜赵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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